《芮良夫䛑》初读
赵平安(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中有一篇有关芮良夫作䛑的文献。经初步整理知道,这组竹简由28枚组成,简背皆有序号。依序号排列,略加拼缀,可大致复原原简面貌。通篇语意连贯,文辞古奥。先述周厉王时期的情势,次载芮氏作咇的内容,是西周晚期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
简文开头说“周邦聚(骤)又(有)搰(祸),宼(寇)戎方晋,氒(厥)辟缺(御)事,各縈(營)亓(其)身,恒(恒)静(争)于福(富),莫紿(治)庶戁(难),莫卹(恤)邦之不寍(宁),内(芮)良夫乃乍(作)䛑再夂(终)”,这是交代芮良夫作䛑的背景。“寇戎方晋”是指周边少数民族频繁进犯。《古本竹书纪年》厉王无道,戎狄寇掠,乃人犬丘,杀秦仲之族。王命伐戎,不克。”《今本竹书纪年》:“三年,淮夷侵洛,王命虢公长父征之,不克。十一年,西戎入于犬邱。”《帝王世纪》:“自厉王失政,猃狁荆蛮,交侵中国,官政隳废,百姓离散。”“厥辟御事,各营其身”,是指周厉王和他的执政卿士独占山泽之利。《国语·周语上》周厉王说(悦)荣夷公……芮良夫曰:‘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夷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胡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能久乎?……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既,荣公为卿士,诸侯不享,王流于彘。”简文所述芮良夫作咇的背景和文献所载厉王时史实适相印证。“芮良夫”,芮国国君,厉王时入朝为大夫,是西周时有名的贤臣。“作䛑再终”形式上和“作歌一终”相似。“作歌一终”见于清华简《耆夜》和《吕氏春秋·音初》等处,古代诗可入乐,演奏一次叫做“一终”。“歌”和“䛑”都是演奏的内容。“歌”是诗歌,“䛑”从下文看,也是韵文,与“歌”具有相似的特征。
䛑字见于上博藏战国竹简《彭祖》和《柬大王泊旱》,有用为动词者,如《彭祖》:“臣可(何)藝(艺)可(何)行,而譽(迁)于朕身,而䛑于帝棠(常)?”虽意义不够显豁,但为动词无疑。后世字书把它看作谧的异体字。《篇海类编·人事类·言部》“䛑,静也。”《正字通·言部》:“䛑,同谧。”简文䛑的内容是针对时弊所作的训诫之辞,涉及君王应敬畏天常、体恤民*意、德刑兼施、勿用奸佞以及君臣莫贪利享乐等方面的治国之道。从䛑的内容和䛑的声音方面考虑,䛑大约相当于《尚书》中的毖。《酒诰》:”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予惟曰汝劼毖殷献臣”,王念孙《广雅疏证》以为毖“皆戒敕之意也”。这个意义古书又作“必”,《广雅·释诂四》:“必,敕也。”王念孙《广雅疏证》:“必,当读为毖。”毖可以作动词,也可以作名词。《酒诰》王曰:‘封,汝典听朕毖,勿辩乃司民湎于酒。’”朕毖即朕之毖。《诗经·周颂·小毖》:“予其惩,而毖后患。”“而毖后患”的“毖”是动词,而“小毖”的“毖”应理解为名词。古汉语中常常是名、动同形。“作䛑再终”的“䛑”和“朕毖”、“小毖”的“毖”一样,具有名词特征。
在这一组简的第一支背后有篇题“周公之颂峕(诗)”,和同简背面序号相比,墨迹浅淡,有明显刮削痕迹。显然,这一支简应视为旧简的二次利用。这一组简真正的篇题是什么,简上没有明文,为称说方便,姑且叫做《芮良夫䛑》。
《芮良夫䛑》的结构和《周书》多篇相似,都是两段式,先交代背景,然后详载君臣之言。如《多方》,先说“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至于宗周”。《多士》先说“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然后分别详述周公代替成王发布的诰令。《康诰》先说“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然后详载周公代成王告诫康叔治理卫国的诰词。《芮良夫䛑》也是先交代背景,然后述芮良夫的劝诫之言。《荀子·劝学篇》:“《书》者,政事之纪也。”综合考虑,我们推测《芮良夫咇》应属于《尚书》类文献。和一般《周书》类文献不同的是,《芮良夫䛑》所述芮良夫的劝诫之言是以诗歌形式出现的。但这并不影响对它的性质判断。《虞夏书》有一篇《五子之歌》,系晚书,先说“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讷。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所录五子所作便是五首诗歌,以“其一曰”、“其二曰”、“其三曰”、“其四曰”、“其五曰”的形式出现。《五子之歌》,《墨子》述其异文,称《武观》。《非乐上》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莧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前人已指其有讹字脱文,文意理解不尽相同。但毕沅、俞樾、孙诒让等皆指其为韵文。在用韵这一点上,与《芮良夫䛑》惊人的一致。可见《尚书》中的君臣之言是可以以韵文形式出现的。
《诗经·大雅》有《桑柔》篇,《诗序》:“《桑柔》,芮伯刺厉王也。”吴闿生《诗义会通》:“今考诗明言‘天降丧乱,灭我立王’,必非无故而为此危悚之词,其为厉王流彘后作甚明。其时天下已乱,芮伯盖忧乱亡之至,而追源祸本,作为此诗。”[2]此芮伯即芮良夫。芮良夫擅长诗歌,故作䛑用诗歌体。在擅长作诗这一点上,简文所反映的芮良夫和文献所反映的芮良夫也是高度一致的。
今存《尚书》共58篇,《虞夏书》9篇,《商书》17篇,《周书》32篇。《尚书序》分为“典、谟、训、诰、誓、命”6种体式,孔颖达《尧典正义》分为10种,即典、谟、贡、歌、誓、诰、训、命、征、范。无论6种还是10种,都没有䛑,䛑应是一种新见的《尚书》体式。《尚书》中一些表示体式的字,如“誓”、“诰”、“训”、“命”等,和“咇”一样,都是名动同形的。䛑从言必声,很可能是这种形式的专字。
䛑文中有两处重要的引文。一处是“天之所赣,莫之能枳,天之所枳,亦不可赣”,见于传世古籍。《左传》定公元年苌叔违天,高子违人。天之所坏,不可支也;众之所为,不可奸也。”《国语·周语下》:“敬王十年,刘文公与苌弘欲城周,为之告晋。魏献子为政,说装弘而与之。将合诸侯。卫彪俱适周,闻之,见单穆公曰:‘苌、刘其不殁乎?周诗有之曰:‘天之所支,不可败也。其所坏也,亦不可支也。’昔武王克殷而作此诗也,以为饫歌,名之曰‘支’。以遗后之人,使永监焉。夫礼之立成者为饫,昭明大节而已,少典与焉。是以为之日惕,其欲教民戒也。然则夫‘支’之所道者,必尽知天地之为也。不然,不足以遗后之人。’”字面上有出人。赣,从郭,帚声。郭为郭之讹[3]。郭,“人所度居也。从回,象城郭之重,两亭相对也。”[4]古文字中“章”和“土”作偏旁可以通用[5]。堂即歸,见母微部,与匣母微部“坏”古音相近。赣应即坏字异体。枳从只得声,枳枝两字通用[6],枳可读为支。䛑文系引周武王所作诗篇《支》,诗旨是教人谨慎戒惧。《左传》和《国语》引《支》事发生在周敬王时期,而芮良夫引《支》事在周厉王时期,前后相差300余年。从语言形式的比较看,䛑文引《支》不用句末语气词,保留了比较原始的形态。这点可以作为䛑文断代的参考。䛑文的年代应在周敬王与周武王之间。这和它《周书》的性质是相应的。
另一处引文是“或因斩椅,不远其恻(则),母嗐(害)天常(常),各堂(当)尔惪(德)”。前两句出自《诗经·豳风·伐柯》。原诗作“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之子,笾豆有践”。斩、伐同义换用。椅同柯[7],恻同则。“不远其则”是“其则不远”的倒装,是为了适应押韵的需要(恻惪都是职部字)。《诗序》云:“《伐柯》,美周公也。周大夫刺朝廷之不知也。”一般认为是成王时的作品。《中庸》有一段孔子的话,也引到《伐柯》:“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背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引文与《诗经》完全一致,对诗旨也有很好的发挥。这一理解同样适用于简文。这是文献引《伐柯》的最早记录。简文则提供了周厉王时期征引的例证,时代更早,弥足珍贵。
以上两处引文,一篇是周武王所作佚诗,一篇是周成王时所作见于《诗经》者,显示芮良夫对周代诗歌的熟悉。这并不是偶然的现象。
周昭王时期的荣仲方鼎,有荣伯邀芮伯子到周王序中学习的记载[8],序是贵族子弟学习的地方。《文王世子》:“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籥,皆于东序。”又曰:“秋学礼,冬学书。礼在瞽宗,书在上庠。”《周礼·地官·保氏》:“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古代诗可入乐,对周诗的学习是包括在“乐”当中的。《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玄注:“大师,瞽官之长。”
荣仲方鼎讲述的是昭王时的事情。昭王前后的情形也是可以推知的。《周书》有一篇《旅巢命》,只有《序》,无正文。《序》:“巢伯来朝,芮伯作《旅巢命》。”郑《笺》:“殷之诸侯,伯爵也。南方之国,世一见者。闻武王克商,慕义而来朝。”《旅巢命》是周武王赞美巢伯的诰命。《顾命》:“甲子,王(成王)乃洮頮水。相彼冕服,凭王几。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康王之诰》:“太保暨芮伯咸进,相揖。皆再拜稽首曰……”三处芮伯都是芮良夫的先人。《旅巢命》编在《周书》,成王向芮公托以顾命大事,康王向芮伯等发布诰词,反映了芮人在西周武、成、康王时期的地位和影响。《逸周书》中有一篇《芮良夫解》,《周书序》:“芮伯稽古作训,纳王于善。暨执政小臣,咸省厥躬,作《芮良夫》。”唐大沛云此篇芮伯告王及执政之书也,必出芮伯之手。《芮良夫䛑》和《芮良夫解》一样,反映了芮人在厉王时期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和影响。有学者总结说从武王到厉王几乎整个西周时代,芮伯都活跃于中央王朝政坛之上并对最高王政表达赞扬、誓训或批评,还受王命征伐。是十分正确的观点。由于芮伯在整个西周时代的地位巩固,与周王室关系良好,所以芮伯的子弟能在周王的序中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了这个前提,芮良夫谙熟周诗,擅长作诗也就很好理解了。
䛑文最后一句“虞(吾)甬(用)乍(作)咇再夂(终),以(以)寓命达聖(听)”,与上文“内(芮)良夫乃乍(作)䛑再夂(终)”相呼应。寓是寄托的意思,《管子·小匡》:“事有听隐,而政有所寓。”命应理解为天命。《尚书·梓材》:“用怿先王受命”,蔡沈《集注》:“命,天命也。”“寓命达听”反映了芮良夫作䛑的高姿态和使命感。
附记:本文蒙李学勤先生赐正,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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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第152页,中西书局,2010年。
[2]吴闾生《诗义会通》,中华书局,1958年。
[3]曾宪通《“亯”及相关诸字考辨》,《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二辑,第270-274页,中华书局,2000年。
[4]许慎《说文解字》,第110-111页,中华书局,1998年。
[5]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第154-15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6]高亨《古文字通假会典》,第460页,齐鲁书社,1989年。
[7]奇声字与可声字恒相通用。参髙亨《古文字通假会典》,第664-668页,齐鲁书社,1989年。
[8J李学勤《试论新出现的飯方鼎和荣仲方鼎》,《文物中的古文明》,第236-243页,商务印书馆,2008年。
[9]转引自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第9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10]李竞恒《商周时代的芮国》,“汉网论坛”,2006年8月13日。
【原刊于《文物》2012年08期77-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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