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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释《春秋》经传中的“吉”
实际上,在《春秋》经传中存在“吉”日所关联月相的明确记载。《春秋经·闵公二年》记载:“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左传·闵公二年》亦有记载:“夏,吉。禘于庄公,速也。”按照礼制,“禘”祭应当在君主三年之丧期满后举行。然而在闵公二年五月,庄公丧期尚未结束便举行“禘”祭,这一行为不合于礼,所以《春秋经》对此进行记载以表达讥讽之意。
以往,“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大多被断句为“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但这种断句方式,无论是从文理层面还是从逻辑层面来看,均存在不合理之处。“禘”作为祭祀之名,在其前面添加“吉”字实无必要。
通览《春秋》经传中其他与“禘”祭相关的记载,“禘”祭之前皆未添加“吉”字。例如:
《春秋经·僖公八年》记载“秋七月,禘于大庙,用致夫人”;《左传·僖公八年》记载“秋,禘而致哀姜焉,非礼也”。僖公八年七月,为夫人哀姜举行“禘”祭,此行为同样不合于礼,《春秋经》也记载下来以示讥讽,此次“禘”祭之前便没有“吉”字。
《左传·昭公十五年》记载“春,将禘于武公,戒百官。……二月癸酉,禘,叔弓莅事,钥入而卒。去乐,卒事,礼也”。昭公十五年二月举行的这次“禘”祭,其前同样未出现“吉”字。
《左传·定公八年》记载“冬十月,顺祀先公而祈焉。辛卯,禘于僖公”。定公八年十月,为解决顺祀问题、匡正昭穆之序,在僖公庙举行“禘”祭,此次“禘”祭之前同样未加“吉”字。
从上述与“禘”祭相关的记载可以看出,《春秋经·闵公二年》中的“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其中的“吉”字与“禘”祭并无任何关联。那么,“吉”字在此究竟作何解释呢?笔者认为,此处的“吉”与《周礼·天官》中“正月之吉”的“吉”含义相同,即“吉日”的简称,它与乙酉日紧密相连。“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应断句为“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其含义为:在夏季五月乙酉这一“吉日”,为庄公举行了“禘”祭。
或许有人会产生疑问:在上述与“禘”祭相关的记载中,为何其余历日皆未称“吉”,唯独闵公二年夏五月乙酉日称“吉”呢?笔者觉得,“夏五月乙酉,吉”与“夏六月辛未,朔”,无论是在文法上,还是在体例上,都极为相似。这表明,闵公二年夏五月乙酉日的“吉”与“朔”一样,是与月亮运行相关的月相名称,它极有可能就是西周金文和文献典籍中所提及的“初吉”。
依据张培瑜先生编著的《春秋朔闰表》(以下简称《张表》)能够查知,在上述关于“禘”祭的记载中,与月相相关的共有三条。具体如下:
《春秋经·闵公二年》记载“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闵公二年五月朔日的日干支为己卯,乙酉日处于己卯朔日之后六日,即“乙酉,吉”位于上弦日。
《左传·昭公十五年》记载“春,将禘于武公,戒百官。……二月癸酉,禘,叔弓莅事,钥入而卒。去乐,卒事,礼也”,昭公十五年二月朔日的干支为己未,癸酉日在己未朔日之后十四日,也就是在望日。
《左传·定公八年》记载“冬十月,顺祀先公而祈焉。辛卯,禘于僖公”,定公八年十月朔日的干支为庚寅,辛卯日正是庚寅朔日的次日,即朏日。
在上述与月相相关的三条关于“禘”祭的记载中,昭公十五年二月癸酉日和定公八年十月辛卯日都未称“吉”,唯有闵公二年夏五月乙酉日称“吉”。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吉”所对应的月相既不在“朏”,也不在“望”,而是在“弦”。《诗经·小雅·天保》记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传注称“恒,弦也”,笺注称“月上弦而就盈”。孔颖达疏解认为《天保》是文王时期的诗歌,创作于周公制祭礼之前。虽然这一说法缺乏可靠证据,但此诗作为西周前期的祭祖之诗却是毋庸置疑的。诗中将上弦之月与东升之日共同用作美好祝福的赞辞,实际上是在向我们传达:“吉日”即“弦日”。换言之,“初吉”所对应的月相为上、下弦日。笔者受到郑捍马的启发,用Stellarium 24.4.0中文版桌面星空软件(以下简称《Stellarium》)许剑伟先生编著的《寿星天文历(V5.05)》(以下简称《许历》),前者提供直观的图像,后者查对干支日名和公历日期,对在春秋经传中的历日进行还原实证,以探讨月首“初吉”与弦日的关系。 在利用《Stellarium》反演公元前的年份时,有一点要特别指出。由于这套软件将公元一年之前的一年设为了公元0年,而实际应该是公元前一年,因此《Stellarium》标明的公元前的年份都比实际年份少了一年。如软件标明的-999年实际应是公元前1000年。将《Stellarium》的观测地点按照“Qufu(曲阜),北纬35º35'48.01,东经116º59'28.00,海拔69米”的数值设定。 通过还原实证,笔者发现它们很有可能属于《吕氏春秋·十二纪》(以下简称《十二纪》)天象所代表的观象授时历。 现在一般认为《十二纪》中所记的星象是春秋战国时期实际观测的记录,是二十四节气在历史文献中最早、最完整的记载。现将有关星象的记载整理如下(1):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 “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 “季春之月,日在胃,昏七星中,旦牵牛中”。 “孟夏之月,日在毕,昏翼中,旦婺女中”。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昏亢中,旦危中”。 “季夏之月,日在柳,昏心中,旦奎中”。 “孟秋之月,日在翼,昏斗中,旦毕中”。 “仲秋之月,日在角,昏牵牛中,旦觜巂中”。 “季秋之月,日在房,昏虚中,旦柳中”。 “孟冬之月,日在尾,昏危中,旦七星中”。 “仲冬之月,日在斗,昏东壁中,旦轸中”。 “季冬之月,日在婺女,昏娄中,旦氐中”。 多数人认为“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的意思是“孟春这个月,太阳在白天运行到营室位置,傍晚参宿在中天(正南方),早晨尾宿在中天”。细加推敲,就会发现,这个解释并不准确。因为它不仅漏掉了一个重要的天体----月球,而且把参宿、尾宿提高到了与太阳并列的位置。这一解释与二十八宿本来的意义想去甚远。 二十八宿,是黄道附近的二十八组星象总称。上古时代人们根据日、月和五大行星的运行轨迹和位置,把黄道附近的星象划分为二十八组,俗称“二十八宿”。古人选择黄道赤道附近的二十八个组星象作为坐标,以此作为观测运动天体的参照物。因为它们环列在日、月、五大行星的四方,很像日、月、五大行星栖宿的场所,所以称作“宿”。也就是说,“昏参中,旦尾中”中的参宿、尾宿其实和营室一样只是运动天体的坐标。那么以参宿、尾宿为坐标的会是什么天体呢?从语境来看,这个天体不可能是五大行星,而只能是月球。 所以,我们认为:“孟春之月”中的“月”,指得并不是时间意义上“月”,即月份,而是天体意义上的“月”,指得是月球。《十二纪》中的星象实际上是太阳和月球在十二个月中的三十六个坐标。“孟春之月,昏中在参,旦中在尾,日在营室”。意思是说,孟春时节的月球,黄昏时运行到南中天参宿的位置,清晨时运行到南中天尾宿的位置,太阳在白天运行到中天时,是在营室的位置。 也就是说,《十二纪》星象是后世二十四节气的雏形,它们相互之间的间距都是15天。所不同的是,《十二纪》星象对应的是太阴历,而二十四节气对应的是太阳历。在这里,我们选取鲁襄公三年(前570)每月的上下弦日作为验证对象,以检验上下弦月与相关星宿是否同在南中天。笔者反演的结果如表一。
《Stellarium》反演的结果表明:软件所得到的月球运行到中天相关星宿的时间与《许历》中的朔望月上、下弦日的日期接近或重合。这就表明,《十二纪》所记载的天象很有可能是观象授时的标准参照物。 那么,这一时期历法的本来面目究竟是怎样的,《十二纪》中的天象与《春秋》经传的历月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利用《Stellarium》反演当年的天象,可以有助于我们厘清这一点。下面我们来看具体的实例。 《春秋经·隐公十年》有如下历日: 春王二月,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 夏,翚帅师会齐人、郑人伐宋。 六月壬戌,公败宋师于菅。 辛未,取郜。辛巳,取防。 冬十月壬午,齐人、郑人入郕。 《左传·隐公十年》有以下历日: 春王正月,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癸丑,盟于邓,为师期。 夏五月,羽父先会齐侯、郑伯伐宋。 六月戊申,公会齐侯、郑伯于老桃。壬戌,公败宋师于菅。庚午,郑师入郜;辛未,归于我。庚辰,郑师入防;辛巳,归于我。 秋七月庚寅,郑师入郊,犹在郊。……八月壬戌,郑伯围戴。癸亥,克之,取三师焉。 九月戊寅,郑伯入宋。 将以上历日干支代入《张表》,可得表二。 按照月首“初吉”在弦日前后的观点排列,可得表三。 根据《Stellarium》的反演,我们能够将这一年历日天象制作成表四。
这一年的16条含有年、时、月、日干支的记事中共有历日干支18个(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和癸丑盟于邓,因《春秋经》和《左传》所记的月份不同除外)。比较表二、表三,可以看到表三更符合《春秋》经传中的历日记载。 隐公十年中,历日相互之间的关系如下: 六月戊申日至九月戊寅日的间距为90天,若每月平均以29.5天计算,合3个月另1天或2天。七月庚寅日至八月壬戌日的间距为32天,合1个月另2天或3天。八月壬戌日至九月戊寅的间距为16天,约合半个月。盟于邓之癸丑日至六月戊申日相距115天,平均每月以29.5天计算,合3个月另26或27天。癸丑日与九月戊寅日的间距为205天,平均每月以29.5天计算,合6个月另28天。 由此可见,六月戊申日和九月戊寅日应该都是在当月的月初,而盟于邓之癸丑日则是二月的月首。七月庚寅日和八月壬戌日则均在各自的月中。根据《许历》可知,六月戊申日在六月丙辰朔之前8天,为下弦日。九月戊寅日在九月甲申朔之前6天,下弦日之后1天。癸丑日在二月戊午朔之前5天,下弦日之后2天。在也就是说,这时的月首在下弦日前后。 从《Stellarium》反演的当年天象,能够看到,前713年6月23日(丁未,下弦前一日)天明时分,月球与奎宿九(βAnd)在中天附近(见图一)。《十二纪》曰:“季夏之月,日在柳,昏心中,旦奎中”。就是说,这时的季节在“旦奎中”的“季夏之月”。 丁未日在六月初。 利用《Stellarium》反演可以发现,9月22日(戊寅,下弦前一日)天明时分,月球与柳宿六(ζHya)在中天附近(见图二)。《十二纪》云:“季秋之月,日在房,昏虚中,旦柳中。”这就表明,此时候的月份在“昏虚中,旦柳中”的“季秋之月”。戊寅日为九月初。 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隐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之事,《左传》记为春王正月,《春秋》记发生在春王二月,看似矛盾,实际上是一回事。究其原因,在于各自的侧重点有所不同而已。《左传》记为正月,是由于整个事件大部分时间在正月。《春秋》记作二月,是因为盟于邓之癸丑日在二月。 综上所述,在这一年中,《十二纪》与《春秋》经传的历日是一致的。这应该就是整个春秋初期的历法状况。这一现象表明,它们很有可能有着一个共同的源头,就是周王室。 接下来,我们将以子犯编钟、晋公盆、晋公盘等十件典型器铭为核心,结合干支纪日与月序记载,深入探讨“初吉”的内涵以及各国历法实践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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