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黄朝英,他在北宋哲宗绍圣(1094-1098)后举子,其《靖康缃素杂记》成于北宋末到宋室沦陷前,也即宣和五年《西清诗话》以后的数年间。我们大致可将黄朝英作为一个中界点,他所见《答问礼俗》、《荆楚岁时记》中尚无八日谷及岁占之说,并以《东方朔占书》疑惑《答问礼俗》、《荆楚岁时记》,责难宗懔,而在黄氏之后南宋初年的《类说》、《绀珠集》中即已有类似《东方朔占书》的内容,那么我们也确实可以反过来说,董勋《答问礼俗》及宗懔、杜公瞻《荆楚岁时记》文本在南宋初年以后增加了八日谷和阴晴占验文字,即可反证《东方朔占书》之类杂占书籍相似内容的伪托也应发生在宋代以后。从这个角度似乎还可看到,一是《荆楚岁时记》此节的汉魏本应是原本,而秘笈本则当是据宋代以后文献辑录;二是《荆楚岁时记》文本的散佚时代还可能从学界所谓“元明之际”提前,即使在唐宋没有亡佚,也当存在各种不同的注释本、增改本 。
从文学作品看,唐人咏人日诗多怀人、庆赏主题,即使是杜甫“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表面似有以阴晴占岁之意,但实际也只是渲染出一种萧疏冷清氛围,并未直接指称阴晴占候之意,这是跟唐诗人日题材意旨相同的。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南宋作品中则有不少写到人日的占验俗信。如陆游“新岁逢人日,……霁景丰年象”(《人日》,有注云“今年元日至人日皆晴”)、赵蕃“元日虽晴人日阴,……未忧盈室无储粟”(《人日》)、方岳“年丰已卜晴人日”(《人日》之二)、魏了翁“天公只解作丰年”([朝中措]《和刘左史光祖人日游南山追和去春词韵》)、“祈麦祈蚕,来趁元正七”([醉落魄]《人日南山约应提刑懋之》);牟巘“老天着意尤端的”、“看年年、天际不曾阴,真奇特”([满江红]《寿赵枢密》);王沂孙“人日更多阴”([一萼红]《初春怀旧》)。这些南宋作家人日阴晴占候之作恰与唐人不同,反而跟北宋末、南宋初兴起的岁占风俗相互印证。
宋代以后这种俗信自然长期流传。如明高濂《雅尚斋遵生八笺》卷3:“岁朝一日为鸡,……七日为人,八日为谷。是日日色晴明温暖,则本事蕃息安泰;若值风雨阴寒,气象惨烈,则疾病衰减。以各日验之,若人值否,思预防以摄生。”直至近代这种岁首占验的风俗仍在传承,但究其根源也应是宋代以后渐兴,不必在隋唐前乃至西汉时代即有其说。
总之,就现存可靠文献说,岁后诸日增加八日谷名称及其阴晴占验俗信,当在两宋之际以后屡见称说。这样说来,秘笈本《荆楚岁时记》“人日”节注有“以阴晴占丰耗”一句,当然就是不可靠的文本。人日之说早有,惟其性质相对模糊,至于岁后诸日的占候更是晚兴之俗,因而我们要是由今本《荆楚岁时记》或伪本《东方朔占书》(及《京房占》等),不顾时代更替、文献聚散和民俗传承历史,就笼统判断中国古代人日属于岁占风俗,则结论亦似嫌过早。在董勋、宗懔、杜公瞻的时代即隋甚至唐以前,以人日为代表的岁首诸日,可能既非占候之日,也非创世神话的纪念,而基本是人畜生物的“年日”,可能具有一定的吉庆、护生、祈福意蕴。当然,隋世不磔不杀、招呼牛马的行事,也确实可能为宋代以后阴晴占候的观念留下生发演变的基础。但在文献依据上,董勋《答问礼俗》、宗懔及杜公瞻《荆楚岁时记》的原本,并无八日为谷及阴晴占验的文本。
原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2008年第0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