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研究》2019年第6期登载余治平教授文章《“荀子入秦”:何以成为一次文化事件?——儒者直面法家治理的精神体验与思想评判》。(注:余治平,上海交通大学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孔子学会董仲舒研究委员会会长,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董仲舒传世文献考辨与历代注疏研究”首席专家。研究方向为:儒家思想与文化、中国哲学。)关乎儒法争议的深化认知,读后令人深思不已;战国时期,法家思想不是盛行于儒(人文)道(自然)及诸子争鸣的齐鲁等文明区域,而是盛行在地域偏僻,心性较为古朴的秦治区域。 一、余教授在首节:见证鼎盛,“观其风俗”,作如下描述。 谈入秦的观感,荀子分别从自然地理条件、民众生活面貌、官吏基本素质、士大夫为政清廉、朝廷治理五个方面予以描述。是因为秦国位居周土之西部,山林川谷险峻而秀美,物产丰饶,构成了秦人立国得天独厚的军事屏障和发展强大的资源优势。地缘政治的诸多要素,“塞险”,“形埶便”,山林川谷之“形胜”,秦国都已经具备。荀子对这些要素的发掘似乎可以成为追问秦国强大真正原因的“马后炮”式的解释,因为它根本就解释不了下面这个问题:同样的天然资源条件,此前几百年的秦国为什么没有强大起来、此后几百年的秦国为什么没有一直强大下去的问题。这就是“地缘政治论”不得不面对和承认的一个局限。 秦国变法的成果直接体现于普通民众身上的,则是荀子首先看到的是他们的日用“风俗”。称其“朴”,也就是说,呈现本性,不奢华,极少甚至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老子•十九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董平说:“‘朴’是木的本然状态”,是“未经任何加工与文饰”,而“比喻‘道’之为原始的混沦大全”。《孔子家语•王言》有曰:“民敦而俗朴。”不尚奢靡,勤俭节约而不至于浪费,这才符合秦王的执政风格。 “其声乐不流污”,王先谦注曰:“流,邪淫也。污,浊也。不流污,言清雅也。”儒家不欣赏郑声,《论语•卫灵公》中,孔子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刘宝楠《正义》曰:“《五经异义•鲁论》说,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郑声与男女之情爱有关。而钱穆则说:“声过于乐曰淫。乐之五音、十二律、长短高下皆当有节。郑声靡曼幻眇,失中正和平之气,使听者导欲增悲,沉溺而忘返,故曰淫。”郑国之音声乐而不止,偏正不中,应当予以戒禁。而秦声多深沉哀婉,让人慷慨激昂,故其乐“清雅”,不入污浊,体现出秦国国内一派团结、振奋、向上的精神气息。 秦人的服装看上去也很素净,被荀子所肯定和褒扬。“不挑”,杨倞解曰:“挑,偷也”,似不通。然而,说“不为奇异之服”则正确。卢文弨曰:“挑与佻同。”于是,“不佻”就是不轻佻,指秦国百姓所着的服装皆庄重、沉稳、得体而不轻佻,也不赶时髦。这就反映出秦国正处于上升期,其人民都在做事,而没有沉迷于轻歌曼舞的享乐之中。儒家对士人、庶民的服装是有所有严格要求的,必须有制,等级分明,不可紊乱。但法家在秦国未必提倡过服制,但其民众受政府行为影响,穿衣戴帽多不敢出格,故而“不挑”。 “甚畏有司而顺”,是说秦国的民众都被治理、管教得服服帖帖,不敢越雷池一步。“有司”,《尚书•周书•立政》曰:“惟有司之牧夫”,张道勤解其曰:“主管机构”,黄怀信则训为“主管官员”。黎民百姓害怕政府官员,而不是反过来,让政府官员害怕黎民百姓,这是古今中国政治的一大通病。政府官员原本吸食民脂民膏而生存,理当对黎民百姓有敬畏心和感恩心,但历史中、现实中却常常是骑在民众头上拉屎撒尿,无恶不作,民众却只能忍气吞声。这是中国文化肌体上所害的一大毒瘤,很难医治,只能期待现代民主政治制度予以动刀切割。法家治秦,是要把黎民百姓培养成听话机器的,不要他们会思想、会判断,而只要他们能够按时按量地供应粮食、乐于上战场当炮灰就行。秦王和商鞅都致力于驯服民众、钳制民众,其理想就是要让他们成为一种对国家有用、对政府有益的耕战机器。至于民众个体的精神、灵魂、情绪和生理满足则都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法家政客需要的是顺民,而不是臣民、市民和公民。荀子把秦国这样的“顺民”误当成“古之民”,实属不该,因为他们显然不是儒家三代圣王治理结构下沐风踏歌、自由奔放、性情舒畅而又无拘无束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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