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期启蒙说”的提出及其启示意义 “传统如何走向现代”,是我国近代以来持续了一百多年的历史性话题,它既有我国自身实践的内涵,也是人类古今之变的一个普遍性命题,反映在思想史上则直接与启蒙和启蒙运动相关联。“启蒙”是一个近代的概念,指的是要对整个古典时代人自身的价值以及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政治的关系这样一套价值系统和存在方式进行反思和重新认识,从而建立起与新的社会相匹配的价值观念和社会组织形态。简单说,即由王权专制到人民民主或共和;由身份性等级依附制到自由、平等、法治的公民社会;由愚昧走向理性和科学(包括科学方法)。欧洲的启蒙运动是继文艺复兴运动之后的第二次思想解放;如果说第一次思想解放是把人从神的依附下解放出来,第二次则是摆脱世俗权力对人的控制,最终通过社会变革从制度上完成古今之变。 而在我国乃至整个东方,近代以来民族国家层面的大叙事是“落后挨打”的屈辱历史,但是另一条线索即社会内部涌动的个体解放的启蒙思潮一直未曾间断。一般认为,中国近代的启蒙思想是受了西方强势文明的影响即西学东渐的结果(尽管这是事实),但是撇开大叙事的笼罩,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自身历史中由古代走向近代的内在轨迹。上世纪40年代,侯外庐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将社会史与思想史结合,参照人类启蒙运动的一般规律对明清之际的历史和思想史进行了重新解释,第一次把中国历史上这一社会和思想转轨现象清晰地揭示出来。 侯外庐的“早期启蒙说”提出后,在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更是得到了继续阐发。萧萐父先生即是侯外庐学说的直接继承者,他认为早期启蒙说“突破西方学者对中国社会和思想文化的传统偏见,超越普遍主义与特殊主义的对立,论证了中国有其内发原生的现代性思想文化的历史性根芽,以此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理论”【2】。这一时期,萧先生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如《中国哲学启蒙的坎坷道路》《对外开放的历史反思》《“早期启蒙说”与中国现代化》等,进一步对明清之际启蒙思想的历史渊源和主要内容进行了探究,试图“寻找中国现代化进程自身的源头活水”。萧先生与侯先生一样,认为中国社会由于自身的发展,到后期也产生了资本主义的萌动,具有了现代性思想文化的“历史性根芽”,可以概括为“人的重新发现”“初步的民主思想”及“近代科学精神”三大主题。在此基础上萧先生还提出了“历史接合点”的理论,认为中国的现代文化建设只有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已经萌发了的具有现代文化意蕴的思想精神结合,才能让现代化在中国的土壤上生根、开花、结果;而这个“结合点”,具体说就是明清启蒙思潮。 萧先生之所以确定明清启蒙思想为中国古今对接的“历史结合点”,是基于其深刻的历史反思和批判意识。他认为,中国近代哲学的“难产”除了经济与政治的原因之外,与宋明道学家们制造的“精神枷锁”有关,而这副“精神枷锁”相对于西欧中世纪神学的宗教异化而言,是一种“伦理异化”,他把这种“异化”了的儒家思想称做“伦文主义”,指出它与近现代文化所追求的人文主义思想有本质区别。进而认为,清政府实行的政治与文化专制,阻碍了早期启蒙的思想火花,从而使中国启蒙思想的正面价值以及中国传统学术按照自身逻辑进程所应发展出的积极因素,未能得到很好的彰显,这也是中国近代化进程落后于西方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警惕以各种形式复活的“伦文主义”,应当是启蒙未竟的事业。 笔者认为,在今天传统文化热的背景下,重温侯、萧二位先生的上述思想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但遗憾的是,近二十年来早期启蒙学说为学界严重忽视,西化派不重视,保守派也不满意。而事实上,舆论中的两极即传统原教旨主义和全面西化派,尽管在主张上完全相反,但在历史观上惊人一致,即都割裂了自身传统与现代的联系,对传统中蕴含的“现代性根芽”采取了虚无立场。与此不同,“早期启蒙学说”最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把本国转型的关键时期即明清之际放到世界历史的大背景中加以考察,揭示了古老的中国在走向现代过程中既具有人类历史演进的一般特性,也表现出自身的特点以及二者交互的复杂性,这背后无疑有着深刻的历史方法论和实证性研究。如此一来,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就不再是孤立的地方史,而是具有与世界普遍性相偕、相向的历史运动方向,只是由于现代化“后发”的原因,表现出民族独立与民主运动(启蒙)双重变奏的特点,结果也就更加曲折艰难:启蒙进程断断续续甚至被中断,要么是“救亡压倒启蒙”,要么又被强国梦遮蔽,至今仍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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