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辩论现场 鹅湖寺的大聚会持续了十几天,其中朱、陆双方的辩论共有三天时间。其余时间,估计就是叙旧交新,推杯问盏,游山玩水,反正是文人雅兴,就不多说了。重点说说这三天的辩论。 第一天的辩论是围绕二陆兄弟的两首诗展开的。 双方刚见面,吕祖谦就问陆九龄,好久不见,学问是不是又突飞猛进了(别后新功)? 九龄用一首诗对吕祖谦的问题进行了回答。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勤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这首诗的具体解释见后文。)
! S4 |* {( ]3 E" F0 `9 ^, K
8 z& y: V. P& C5 v. D 陆九龄的这首诗是事先准备的。在来鹅湖之前,陆九龄与九渊先行辩论过一次,并认可了陆九渊的想法,于是就连夜作了这首诗,并在第二天说给陆九渊听。当时陆九渊的回答是:“诗甚佳,但第二句微有未安”(指“古圣相传只此心”这句)。陆九龄接着说:刚才说“甚佳”,又说“未安”,到底怎么才好?(“说得恁地,又道未安,更要如何?”陆九渊说,咱们先出发,在路上我给你作一首和诗吧(“不妨一面起行,某沿途却和此诗”)。 当时,朱熹刚听陆九龄念了四句,就对吕祖谦说,子寿(九龄)已经上了子静(九渊)的船了(“子寿早已上子静舡了也”)。等陆九龄全部读完诗之后,朱熹就与陆九龄开始辩论起来。关于此处辩论的具体内容,史书没有记载。推测应该是辩论“留情传注”与“发明本心”的是非优劣。 之后陆九渊出场,说我这儿还有一首对家兄之诗的和诗,如下: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 当朱熹听到“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时,脸色大变。 当然,“真伪先须辨只今”这句话也非常狠,直接说如果不是像我所说的先辨明本心,那就是“伪”(言外之意,朱熹的方法是“伪”学)。所以朱熹听了非常不高兴(“大不怿”),干脆不辨了,各自休息。头一天的辩论就结束了。 后两天的辩论,应该是此次辩论的高*潮。然而很遗憾,辩论的细节我们已不甚清楚。象山一方中有以下记载: 1) “翌日,二公商量数十折,议论来,莫不悉破其说。继日,凡致辩,其说随屈。伯恭甚有虚心相听之意,竟为元晦所尼。” (《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 【简译】第二天,两人(朱熹和吕祖谦)商量提出了数十个议题。辩论下来,全部被我(陆九渊)驳倒。到了第三天,凡是致辩之处,他们的观点都败下阵来。伯恭(吕祖谦)很有虚心相听的意思,但是被元晦(朱熹)所阻止。 这段记录很短,但信息量很大。首先,由此我们知道,接下来的两天中,双方辩论的议题很多,光第二天就数十个议题。其次,是陆九渊对辩论效果的评论,一个词:完胜。他对自己在辩论中的表现还是很得意的,“莫不悉破其说”;“凡致辩,其说随屈”。他还特意提到了吕祖谦的态度,已经有点接受自己的观点(“虚心相听之意”),却被朱熹阻止。这句话也意味着,朱熹尽管在辩论中似乎没占到上风,却也没有被陆九渊说服,而是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另外,他也指出了吕祖谦和朱熹两个人态度的不同,认为吕祖谦已经被自己说动心了,但朱熹不但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试图阻止吕祖谦向陆九渊一方倾斜。 我们可以再对比一下吕祖谦自己对这次辩论的评论。“某留建宁凡两月余,复同朱元晦出至鹅湖,与二陆及刘子澄诸公相聚切磋,甚觉有益。元晦英迈刚明,而工夫就实入细,殊未可量。子静亦坚实有力,但欠开阔耳。” 吕祖谦首先说“甚觉有益”,说明这次辩论的学术水平的确很高,像吕祖谦这样的已经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家,也感觉自己从这次辩论中受益良多。另外,对朱熹的评论是高度的褒扬,“英迈刚明,而工夫就实入细,殊未可量”。寥寥数语,把朱熹作为学界泰斗的大师风范清晰地勾画出来。对陆九渊则是有褒有贬,褒的方面来说,是“亦坚实有力”,具有了与大师相抗衡的资格和能力。但“欠开阔尔”,认为其学术眼界不够开阔。在这段话里,吕祖谦的倾向还是很明显的,认为朱熹的水平,那可是“殊未可量”。而陆九渊尽管“亦坚实有力”,但眼界学识还是不够开阔。 朱熹这边呢,提及这次辩论的内容不多,或许部分原因是其意不得伸。朱熹曾给吕祖谦的信中说道,鹅湖之会以后,“吾痛不得自鹅湖,遂入怀玉,深山静*坐数月”。说明这次辩论对朱熹一方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大概情绪不佳,另外这次辩论也引起了他的思考,所以跑到怀玉山内静*坐了数月。另外,这次辩论之后,另一位著名的理学家张栻曾写信给朱熹:“陆子寿兄弟如何,肯相听否?” 朱熹回书说:“子寿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谨质,表裏不二,实有过人者。惜乎其自信太过,规模窄狭,不复取人之善,将流于异学而不自知耳。”(子寿兄弟意气风发,状态很好。他们的问题是把讲学全部废弃了,只专注于践履。让人在践履的过程中细心体察,悟得本心。这是最主要的问题。要说在行事举止细致严谨,表里如一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可惜他们太过于自信,规模气度狭小,不愿意吸取别人的优点。恐怕流于异端邪说【指佛老之说】而不自知呢。) 从朱熹的这段回复里,我们可以读出以下信息:朱熹承认二陆兄弟的主张有其过人之处(实际上是说,有超出自己的地方),但认为他们的问题是太过自信,观点太极端,论断太绝对,不能吸取别人的优点。不过朱熹提到的“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与上面朱亨道的“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的提法不相合。按照朱亨道的说法,二陆并非专务践履,而是先从践履中悟得本心,然后在博览圣贤书。大概是不同的立场,对观点的关注点和理解不完全相同的缘故。 注意朱熹的态度和陆九渊的态度是很不一样的。在陆九渊看来,朱熹的观点,已经被自己全部驳倒了。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朱熹的观点,并没有超出自己的地方。但朱熹却承认,二陆兄弟的主张的确有过人之处,其缺点是观点太极端,不善于接纳和吸收别人的优点(这可能是吕祖谦认为子静“欠开阔”的原因之一)。而在第三方,吕祖谦眼里,这次辩论中,朱熹充分体现了其大师的风范,子静虽然也不错,但终究与大师相比还是有差距。 我们看到,同一场辩论,几个核心人物对辩论双方的表现的判断和评论还是存在很大的差异。如何看待这种差异呢?仅仅是性格因素吗?除了性格,是否还隐藏了其他的奥秘?我们到后面(第6部分)再来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陆九渊集》中,还有几条与此次辩论有关的记录: 2) 朱亨道书曰: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先生更欲与元晦辩,以为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复斋止之。(《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年谱》) 【简译】朱亨道(九渊的弟子)写过:在鹅湖之会上,双方讨论到如何教人(做学问),元晦(朱熹)的主张是,先让人广泛博览圣贤书,然后再归于简约的要旨。二陆的主张是,先让人发明自己的本心,然后再博览圣贤书。朱认为,二陆的教人方法太“简”;二陆认为,朱的教人方法为“支离”(繁乱琐碎,未抓住要点)。双方的主张差异很大。先生(陆九渊)更进一步辩论,说尧舜之前有什么书可读呢?复斋(陆九龄)阻止了他。 这段内容十分重要。前面看陆九渊的自述,只提到第二天辩论的议题有“数十折”, 第三天有多少折干脆都没提,只一句“凡致辩,其说随屈”。这段记录至少让我们窥到了其中的一个议题:如何教人。后世对这次鹅湖论道的了解,除了二陆兄弟的那两首诗(后来朱熹也曾作一首和诗,后面再说),基本上都依赖这寥寥数语的几行记录。 基于这段记录,很多人都认为,这个“如何教人”就代表了朱、陆二人的主要分歧。其实应该不是。当时辩论的议题和范围应该是非常广泛的,只是其他的议题,绝大多数都没有记录下来(当时没有安排专人作会议纪要,实在是非常大的损失),这一条被偶然的记下来而已。考虑到,听众多是倾向于记录自己所能理解的。我大胆推测,在这次辩论中,他们也一定涉及到很多妙思玄理的争论。有些奥秒的东西,听众或许不能完全去理解,也没有主动去记录和梳理,所以最终散佚了。 另外一条象山文集中的记录: 3) 郭斌俊父录云: 朱吕二公,语及九卦之序,先生因亶言之。大略谓:复,是本心复处。如何列在第三卦,而先之以履与谦?盖履之为卦,上天下泽。人生斯世,须先辨得俯仰乎天地,而有此一身,以达于所履。其所履有得有失,又系于谦与不谦之分。谦则精神浑收聚于内,不谦则精神浑流散于外。惟能辨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之间、举错动作之由,而收敛其精神,使之在内而不在外,则此心斯可得而复矣。次之以常固,又次之以损益,又次之以困。盖本心即复,谨始克终,曾不少废,以得其常,而至于坚固。私欲日以消磨而为损,天理日以澄莹而为益。虽涉危蹈险,所遭多至于困,而此心卓然不动。然后于道有得,左右逢其原。如凿井取泉,处处皆足。盖至于此,则顺理而行,无纤毫透漏。如巽风之散,无往不入。虽密房奥室,有一缝一罅,即能入之矣。二公大服。 【简译】按照郭斌俊父的纪录:朱熹和吕祖谦二人,提到九卦(履、谦、复、恒、损、益、困、井、巽)的排序,先生(陆九渊)针对这个话题进行了阐释。大概意思是:“复”,就是本心复处,为什么排在第三卦,之前有“履”与“谦”二卦呢?是因为“履”卦(的前提)是上天和下泽。人生在世,需要在俯仰之中先辨认天地,以及天地之间有自身的存在,这样才能得以在生活中的人与事上进行践履。其践履的情况,会有得失成败,实际上是与“谦”与“不谦”密切联系的。谦,就是其精神全部收聚和专注于内心的;不谦,其精神全部流散于身外。只有先分辨自身的存在,以及立足于天地之间、做出动作行为的缘由,进而收敛起其精神,使精神专注于内而不流散于外,那么就可以反省、洞见到其“本心”的存在,并恢复“本心”的本来面目(即发明本心)。之后就需要巩固其本心(即“恒”),再之后对之进行“损”、“益”,再之后就是“困”。因为本心既已恢复,自会在做事中自始至终都谨慎克制,使本心不曾少废,从而得以恒常稳定,并达到坚固的程度。私欲日以消磨减少,所以称为损,天理日渐澄莹,所以称为益。即使经历各种危险的事情,其遭遇也大多到了困顿的境地,而这个本心仍旧是卓然不动。这样以后,在道方面就有所得,不管左右都逢其原。如同开凿出井后汲取泉水,泉水处处都是充足的。到了这个程度后,其举手投足都合乎“理”,没有一丝一毫的纰漏。像是巽风那样弥散,没有地方到达不了。即使是森严的密室,只要有一点点缝隙,也能进入。说到这儿,二人(朱熹和吕祖谦)大为佩服。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陆九渊对《易》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并在心学的立场上,把九卦如何排序与他证悟的宇宙、天理及人心的道理联系起来。他的讲述洋洋洒洒,很有说服力。所以,朱熹和吕祖谦听了以后都大为佩服。但是,这一部分似乎只提到陆九渊的宣讲,及“二公大服”。但看不出他们在这方面有什么争论。 总之,从已有的文献记载来看,他们辩论的内容和范围很广泛和深入(第二天就有“数十折”)。其中有明确记载的内容只有:1)如何教人,2)九卦之序。但其他几十个议题现在都已经没有记载,实在是……太遗憾了。 关于这次辩论,我们所能知道的,似乎主要就是这些了。尽管我们知道,鹅湖论道正式开启了“心学”和“理学”的纷争。关于辩论本身,我们却所知甚少。好在我们可以不局限于关于这次辩论的史料记载,而是结合朱熹和陆九渊的其他著作和文集,从二人学术的整体和全貌去体会和辨析 “心学”及“理学”的学术思想的关键差异。 附: 对二陆之诗的解释陆九龄之诗: 1)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钦:恭敬的意思。首句出自《孟子》:“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这句诗的意思是,小孩子知道爱他的亲人,长大了知道敬重兄长,都是因为他的“本心”所致。自古以来先圣所传的,也就是这个“本心”。这句话开宗明义,说的是“心学”的基本观点。欲做学问(学做圣人),须先发明其“本心”。 2)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岑:小而高的山。 这句话是接着上句的,把人的“本心”比喻成房屋的“基”,或高山的“址”。是说“本心”是人之为学的基础。 3)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榛塞:即阻塞。《宋书?长沙景王道怜传》:“有旧沟引 渒水 入陂,不治积久,树木榛塞。” 陆沉:愚昧迂执,不合时宜。 汉 王充 《论衡?谢短》:“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 晋 葛洪 《抱朴子?审举》:“而凡夫浅识,不辩邪正,谓守道者为陆沉,以履径者为知变。” 这句话是说,如果不识本心,专注于文字传记和注解反而对理解主旨有所阻碍,着意于深入挖掘精深的微言大义,则可能陷于迂执。这句话显然是针对朱熹的学术观点说的,“留情传[zhuan/4]注,着意精深”,正是朱熹一贯强调的做学问的正途:对儒学经典进行博览和精研。 4)珍重友朋勤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至乐”,很容易让人想到周敦颐让二程兄弟寻“孔颜之乐”的典故(“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 《二程集》16 页)。 “今”,即“当下”。强调了做学问的至乐,即“本心”在当下的显露、活跃及流转,现在朋友们之间讨论和琢磨,其乐无穷,正是 “本心”的作用呢。 陆九渊之诗: 1)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人看见墟墓会产生悲哀的心情,看见宗庙会产生钦敬的心情,这正是人们所共有的千古不会磨灭的本心。《礼记?檀弓下》有一段话:墟墓之间,未施哀于民而民哀;社稷宗庙之中,未施敬于民而民敬。这一句应该是出自此处。 2)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涓涓细流最终能积累成沧溟之水, 一拳之土石最终能垒成泰山华岳。这句话出自《中庸》: “今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这句话,强调学问有其本源,即人之“本心”。人的知识学问和道德践行,如同沧溟之水或泰华之岑,都源自其“本心”。 3)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支离:繁琐杂乱,偏离主旨。 汉 扬雄 《法言?五百》:“或问:‘天地简易而法之,何《五经》之支离?’曰:‘支离盖其所以为简易也。’”。 朱熹曾经批评陆氏兄弟只管教人“发明本心”,别不多谈,太过“简易”。可能朱熹在前面与陆九龄的辩论中,提到这一点。这儿陆九渊把“简易”换做“易简”,趣味大不同。另外,易经中有“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说明“易简”本是天地万物大化流行的根本法则和特征,所以是“终究大”。这才是做学问最重要、最根本的事情。同时,又讥讽朱熹的方法(研究古书经典,及格物穷理)是“支离事业”,繁乱琐碎,是一种碎片化的治学方式,不系统、不完整、抓不住根本。这句话非常狠,所以当时朱熹听到这句时脸色大变。 4)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 自下升高处:修身治学进阶的关键所在。 先须辨只今:先要辨明和体认当下的“本心”。 对宋代儒者来说,治学的最终目的是成圣,即做圣人,如何达到圣人的境界呢?陆九渊的回答是先“发明本心”,再博览圣贤书,朱熹的回答是先读圣贤书,聆听圣贤的教诲,渐次修行。这个分歧,其实有点像禅宗的慧能“顿悟”和神秀“渐悟”的差别。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倒也不见得谁对谁错。天赋不同的人,可能适合的方法并不相同。这一点,王阳明能够意识到,所以主张对天赋不同的人(所谓“上根之人”和“下根之人”),应该采用不同的方法。但陆九渊和朱熹还没有这种应不同的人区别对待的思想意识。 7:“心学”与“理学”的分歧“心学”与“理学”,像是同一棵藤上结出的两个瓜。一方面看是对立的,似乎水火不容。另一方面看,二者又有很多相似性。正如黄宗羲对陆九渊与朱熹之争所做的评论: “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心学”与“理学”的分歧,通常归于观点的差异。例如,有人说,是主观唯心主义(“心学”)和客观唯心主义(”理学”)的对立;有人说,是实践诠释学(“心学”)和知识诠释学(“理学”)的对立。黄宗羲则总结二者为”尊德性” 和“道问学”的差异。 在我看来,与其说“心学”与“理学”之间是观点的差异,不如说是境界的差异。 观点的差异,如同盲人摸象,由于摸到了象的不同部位,就说象像柱子或像绳子,故有所争论。境界的差异,如同登高望远,身处的楼层不同,看到的风景也会有差异。如果是观点的差异,基本上是对立的,双方各执一端,很难调和。如果是境界的差异,处于高层次境界的思想,则能够含摄低层次境界的思想。 简单说,“心学”所秉承的心灵境界是高于“理学”的。这么说,可能会引起朱子粉丝团的反对。对很多人来说,朱子的“理学”体系比二陆兄弟的“心学”体系更系统,更宏大,更好理解,也更容易接受。原因是他基于的心灵境界与普通人相差不大,故容易理解。而真正理解和接受“心学”,需要的心灵境界更高,所以难度更大。 为了解释这个观点,需要先梳理一下,“心学”和“理学”之间的根本分歧,以及我所说的心灵境界是什么意思。 前面提到,宋学的文化历史使命,是重建一套儒学义理系统,以应对佛学的冲击。这套义理系统的核心是阐释天道性命、宇宙演化、道德人心的本源及规律。“心学”与“理学”在众多学派(如濂溪学、关学、苏氏蜀学、婺学等)中最后胜出,表明了其义理系统的基本完成,也使得儒学在与佛、道的对峙中,最终立稳了脚跟,不落于下风。 这是在千年之后回望历史所看到的场景。就宋代儒者的文化自觉来说,其为学的目标或宗旨可以归结到两点:“明道”,与“成圣”。 “道”,代表了宇宙和人生最根本、最神秘、最终极的那个本源、本体和规律,差不多就是真理的所在。它为儒释道三家所共同追寻和探求。当然,三家所阐述的那个“道”不尽相同。 宋代儒学把“明道”作为自身发展的核心目标,不同于以前以“注经”为传统的前代儒学(如汉唐)。就“明道”的目标来说,追根溯源的话,是唐代韩愈首先提出的。但到了宋代,这一目标才被大多数儒者所认可,并成为一种自觉意识。在北宋阶段,“理学”被称为“道学”,也是体现了这种以“明道”为宗旨的儒学*潮流。 “明道”是宋儒在学理层面的目标追求,而“成圣”则是其在德性修养和人格践履方面的目标追求。“成圣”成为治学的目标,是宋代才确立的,这一特征不同于先秦儒学。在孔子那儿,“圣”和“王”是合一的,即“圣王”,普通儒生是难以企及的。尽管后辈儒生尊孔子是大圣人,但孔子并不认为自己是“圣”。孟子也不认为自己是“圣”,但认为孔子可以是“圣”。总之,“圣”是一种很稀有的品种,总计说来,也大概就是尧、舜、禹、汤、文、武、成、康等那有数的几个人。孔子算是不王而圣的第一人。对孔子来说,人格修养的目标是成为“君子”,而不是“成圣”。到了宋代,“君子”这个目标大概由于门槛比较低,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所以提出了“成圣”的高远目标,应该是受到孟子“人人皆可为尧舜”的鼓舞。到了明代的王畿(王阳明的学生)那儿,就成了“满大街都是圣人”。而建国以后,则是“六亿神州皆舜尧”了。可见“成圣”之路,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平坦了。 总之,“明道”与“成圣”是宋代儒者的奋斗目标,也是其鲜明特征。需要说明的是,这看上去是两个目标,其实是一个目标。 “成圣”是“明道”的具体实现,也“明道”的目标达成,二者其实是同一个过程。 以“明道”与“成圣”的角度看“心学”与“理学”,会对二者的关系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简单来说,在“明道”与“成圣”的终极目标上,二者并无分歧。二者的分歧在于:1)所明的“道”不同;2)教人“成圣”的途径不同。这两点又有密切的联系。 先说第一点,见“道”之不同。 前面提及“心学”和“理学”的宇宙观存在差异。宇宙观是一个比较现代一点的说法,容易理解,但不是很准确。正确的表达是,“心学”和“理学”对“道”的体认和觉悟存在差异。 “道”是什么?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也是一个永恒的终极问题。 朱熹所体认的道,就是那无所不在的“天理”。 在朱子的体系里,“天理”或“理”的含义大约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1)事物存在的依据及客观规律, 在这个意义上,接近柏拉图的“理念”;2)宇宙万物创生演化的本源和内在推动力量,比较接近道家的“道”;3)人类社会中的伦理道德及秩序规则,通假于“礼”,如事君以忠、事父以孝。这个“理”的概念,取自二程。 与“理”关系比较密切的是“气”。“气”是构成宇宙万物的基本质料,类似于现代物理中提到的基本粒子。本身看不见,摸不着,但对物质的构成来说,又离不了它。对于宇宙万物来说,“气”为其基本的构成成分,而“理”则为“气”形成“器”或“物”的规则和根据。 在朱熹的概念体系里,“理”是高于“气”或“物”的,即“理在气先”;“理在物先”。有物,必有物之理,而物之理在物之前就存在。从物的角度看,任何一种现实事物都是“理”和“气”的统一。其中,“理”构成了物的“性”,“气”构成了物的“质”。 在这个背景上,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理学”中的一个核心命题:“性即理”。事物的“性”,体现的正是支配事物的“理”。因为事物的“性”是正是由“理”来规定的,通过体察事物的“性”,就能得知相应的“理”(即格物穷理)。 “理、气、性”这几个概念描述的是世界万物或宇宙的关系和规律,和人的关系是什么呢。儒家讲,宇宙之中,天、地、人是三极。“理、气、性”对人来说也是适用的。而人还有一个不同于物的重要特点是有其“心”。 朱熹认为,“心统性情”(沿用了张载的说法),并进一步解释:“性者理也,性是体,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统之”。这样,就把“心”之“性”与“物”之“性”的解释一致起来,总之是“理”的体现。“心”除了有“性”的一面,还有“灵”的一面。后者的作用主要是认识方面,即所谓的“知觉底”功能。 天理流行,演化出宇宙万物及人,决定了人与物的性。因此,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服膺于天理。心灵可以通过 “格物”去认识物中蕴含的“理”。所以朱子非常强调“格物致知”。“明道”的过程,也就是“穷理”的过程。穷理是通过“格物致知”来完成的。因为事事物物中都有其理,所以需要不断的去格物,从而悟得其中的“理”,日积月累,总有一天会豁然贯通,从而洞悉那个一贯的“理”。对朱熹来说,理在物中,“明道”要向外求,即从物上求。 但陆九渊认为不对。因为在陆九渊看来,“理”不在“物”上,而在“心”内。其实,不仅是“理”,就是“物”本身,也是在“心”内。陆九渊体认的那个道,既是天理,也是人心,天理和人心是合一的。不但天理和人心合一,与宇宙万物也是合一的,总之是个“一”。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那什么是宇宙呢?“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宇宙,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现世。现世的一切(宇宙),在陆九渊看来,也就是他的心(吾心),他的心也就是现世的一切(宇宙),二者没啥差别。对陆九渊来说,道是贯通人心、天理,和宇宙的那个浑然一体的存在。“明道”要向内求,即从心上求。 基本上,对很多人来说,陆九渊的观点理解起来很难。下面我们重点分析一下,为什么陆九渊会有这样的观点,以及为什么“心学”和“理学”在对“道”的体认上存在差异。 需要先回到我们在前面(第2部分)提到过的关于“超越性”的问题。其实“明道”就是一个探求“超越性”的过程。关于“超越性”,我举过一个“房子”例子,重温一下:试想,如果你出生在一个结构比较复杂的房子里,然后你的一生都在这个房子里度过,不曾迈出房子一步。如果你想知道这个房子究竟是什么样子,该怎么办呢?这个房子,其实就相当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现世),我们的一生注定在这个房子内生活。“超越性”就是试图弄清楚房子的整体、外观以及与其他房子的关系,以得到关于房子的更根本的认识。然而,我们所能了解的,能经验和感受的,只是房子内部(现世),我们注定无法走出房子。这个“现世”之外的“世界”,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围,看不见,摸不着,认识似乎无从展开,我们如何实现“超越性”呢? 能够实现“超越性”的根本原因,是人的心灵。心灵有两种极为神奇的能力,一种称为“理性”,一种称为“灵性”(还有一种为“感性”,这里先不多说)。理性的重要功能是进行抽象,概括,形成假设,进行推理等。很多东西,不需要亲身经历,靠推理就能得知可能的后果,这时候依靠的就是理性。借助理性,人们可以从已知迈向未知,从有限到达无限。亚里士多德无需离开地球,就知道地球是球形的,哥白尼无需到太空中旅游,就知道是地球绕太阳转,而不是相反,这就是理性的力量。同样,微积分,极限,宇宙大爆炸,黑洞等概念,都体现了理性的力量。借助理性,人们可以突破自身经验的局限,从而达到一定程度的超越(注意,是一定程度)。理性是立足于“现世”的,与知识关系密切。 比理性更为神奇的是心灵的灵性。灵性是一种可以不借助知识和理性而进行直觉体认的能力。即佛家讲的般若智慧,或老子所讲的“弃智”的智慧。很多人对灵性都很茫然,因为他们不曾有过真切的灵性体验(或称灵觉)。能够获得真切地的灵性体验,在佛家就是“开悟”、“见性”,在道家就是“得道”。与理性相比,灵性是获得“超越性”的更为直接和有效的途径。借助灵性体验,人们可以超越经验所及的“现世”,直接体认宇宙万有的真*相,人心世界的联系,天人合一的境界。但是这种体验及相应的境界,是极难用语言进行表达的,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人称之为“神秘的生命体验”。对没有这种灵性体验的人讲灵觉,就如同给盲人讲一朵花如何美丽,不管如何描述,他终究是不能理解。只有他重见光明,看到眼前这朵花,无须任何语言,自然就全明白了(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即是此意)。 以上面“房子”为例,我们分别看看理性和灵性如何对房子进行“超越”(其实以“房子”为例并不很适宜,但为了一般人便于理解,权且如此了,行家勿怪)。就理性而言,其典型的“超越”途径是建构模型或理论。一种路子是,严格依据房子内部现有的信息或证据,通过理性建构出一个或多个房子可能的结构模型,再根据进一步的信息,对这些模型进行不断修正,直到得到一个与当前的信息足够吻合的模型。但是这个模型很可能被进一步的新信息推*翻,或被新的模型替代。这是一条类似现代科学所走的路子。这一路子的局限在于,(1)对证据的过分依赖。模型的结构依赖于能够获得的证据,证据不完整或偏差可能带来模型的严重错误(想想盲人摸象的例子);(2)对先验假设的依赖。证据和模型结构之间的关系确立,通常需要一组先验假设作为前提条件(库恩的“科学范式”),但这些前提假设可能是错误的。另一种路子是不单一依赖实证证据,而是通过理性,综合证据、常识以及直觉(其实是灵性的一种内隐方式)等多种手段,提出其模型或理论。这是类似哲学所走的路子,哲学理论往往没有办法直接用实证的方法去验证。 而灵性进行“超越”的途径是借助于灵觉来洞悉和体认,是一条更为直接的路子。灵觉相当于戴上了一副可穿透墙壁的红外线眼镜,或把房子的墙壁进行了消解,因此房子的结构,外观,与其它房子的关系,瞬间朗现,真实不妄。只是,能获得这种灵性体验的人在人群中是比较罕见的,而且也有功力层次的不同,对“真*相”的觉知水平也有很大差异。其中的佼佼者,或为大德高僧,或为希圣先哲。而其最高明者,则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如佛家释迦摩尼,或道家老子或庄子。 实际上,灵性(或理性)不是大师或先哲所独有,而是普罗大众、及芸芸众生所共有,差别是层级或境界不同。就心灵的这三种属性(感、理、灵)而言,不管是大师先哲,还是你我般的芸芸众生,也不可能会单一使用某种属性,而是综合使用。这三者,如同三种“原色”油彩,经过复杂的搭配,再经生活的涂抹,一副关于世界的终极图景就跃然与画布之上。关于心中所绘的这幅世界图景,我们与大师们之间的区别,就如同毫无经验的新手之信手涂鸦与艺术大师的扛鼎之作之间的差别。当然,绘画技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所拥有的“原色”(灵性与理性)的“纯度”或层级境界不同。这个例子或许还不恰当。换个例子说,关于对世界图景的认识,就如在茫茫大雾的海面上侦查敌情,我们是肉眼观察,而大师们却配有不同级别的近红外望远镜(即更高的灵性与理性层级),所侦查到的敌情也自然不同。 心灵的“理性”和“灵性”这两种能力的区分,正是解开“理学”与“心学”之间纠纷的那把钥匙。简言之,朱子“理学”体系的根基,主要建立在心灵之理性的基础上。二陆“心学”的根基,则超出了理性境界,迈入灵性境界,因而是建立在心灵之灵性的基础上。 我们先看一下心灵的理性和灵性究竟有何差异。其差异大约可以概括为以下两点:1)对经验的依赖不同,理性根植于经验,而灵性不依赖经验。2)展开的方向不同:理性是向外的,指向作为对象的客体;灵性是向内的,指向作为自我的主体。 理性在工作时的心理活动,就是我们的思维。尽管理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脱离人的感性经验(如数学和逻辑),但其根子仍然是扎在经验中的。正是在经验的基础上,理性通过抽象概括形成概念,以及在概念的基础上进行推理等。但灵性在工作时不需要经验,也不需要知识。很多时候,知识和经验反而是一种障碍。佛家讲,破除法执,道家讲,要回归到无私无欲的婴儿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要破除已有的知识经验带来的障碍。 既然理性扎根于经验,而经验是来自于外界与环境,所以在思维的方向上,理性自然就指向外界,并将外界的事物对象化和客体化。而作为自我的心灵主体就被隐藏和忽略了。如果把心灵看作一盏灯,理性就是它射向周围的光。这些光可以照亮外物,却照亮不了它自身。所以古人有“灯下最黑”的慨叹。 而灵性的工作方向是向内的,直接指向心灵和自我本身,也就是主体。这个方向,与我们日常思维活动的方向正好相反。体会一下牟宗三对“顺觉”和“逆觉”的区分。他用“顺觉”这个词,来表明我们的意识顺感觉而行的过程。而用“逆觉”,来说明从感觉出发,逆向体认本心的过程。对于多数人,都习惯于“顺觉”,而没有“逆觉”体认本心的过程。 牟宗三这个“逆觉体认”,与冯友兰提出的“负的方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实都是说灵性的工作方式的特点,也是“心学”展开的心灵根基。牟宗三“顺觉”,与冯友兰的“正的方法”,则说的是理性的工作方式的特点,也是“理学”展开的心灵根基。 牟宗三本人对这个“逆觉体认”,或“负的方法”有着深刻的体验,所以他是继熊十力之后的又一个当代“心学”大师。而冯友兰对这个“负的方法”,是又爱又恨。一方面,他认为,这个“负的方法”是达到最高明的哲学境界所必不可少的。另一方面,又认为这个“负的方法”最终导致的是一种无可言说的“神秘体验”,这种“神秘体验”终不能算作哲学。根本的原因,是冯友兰缺乏对灵性工作方式(灵觉)的直接体悟。因此他的哲学,主要是基于心灵的理性,而非灵性。所以,能通晓朱熹的“理学”的深邃,却终不能体悟“心学”的奥妙。 顺便说一下,冯友兰和熊十力可以看做是“理学”与“心学”在当代的重要代表。关于二人,熊十力的弟子牟宗三曾记录了一段趣闻: “三十年前,当吾在北大时,一日熊先生与冯友兰氏谈,冯氏谓王阳明所讲的良知是一个假设,熊先生听之,即大为惊讶说:‘良知是呈现,你怎么说是假设!’吾当时在旁静听,知冯氏之语底根据是康德。而闻熊先生言,则大为震动,耳目一新。”(牟宗三,心体与性体)。 为什么对冯友兰来说,良知是假设,而对熊十力来说,良知是呈现。是因为二人的境界不同的缘故。冯友兰受过良好的哲学训练,其理性能力及逻辑能力十分突出,对哲学概念的辨析十分清晰透彻。以这样的理性能力为基础,他的中国哲学史,也成为很难超越的巨著。 然而,冯友兰终其一生,对“心学”的理解总是有限。体认“良知”的真实不妄,靠的不是“顺觉”,不是在“顺觉”基础上展开的理性,而是要靠“逆觉”去体认和证悟。这种“逆觉”体认得以发生的基础,不是心灵的理性,而是心灵的灵性。 中国的传统哲学,本质上是灵性和理性合一的学问,是关于生命的学问。中国的学术思想,没有纯粹的宇宙论或本体论哲学,所有的哲学都可以归到生命哲学,宇宙本体和生命是合而为一的。 西方的传统哲学,则宇宙论和人生论是迥然不同的两个领域。另外,哲学和宗教也基本算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但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如柏拉图的哲学与基*督教神学之间的内在联系)。通常而言,哲学主要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一种“形而上”的思辨之学。而基于生命灵性的学问,更多地归属于宗教。因此,哲学和宗教,即使有很深的内在联系,但仍可以视为是两个不同的阵地。 但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哲学和宗教是合二为一的。尽管前面说朱熹的“理学”主要建立在理性的根基上,但是灵性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且,他的体系贯通宇宙论和人生论,其形而上的哲学思辨只占他的体系的一小部分,而且最终也是服务于“成圣”的人生践行目标的。他的思想体系,兼具哲学和宗教的特点和功能,仍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那种底色和特征,与西方哲学在精神气质上并不吻合。 冯友兰的学术思想,则有着浓厚的西方以理性思辨为基础的哲学的色调。所以,尽管他试着发展朱熹的“理学”,并冠以“新理学”。但精神气质上,已经偏离了中国哲学的那种以生命践行为其特征的学术底色,而完全变成了一套形而上的概念辨析的游戏,最终与生命无关了。因此,冯友兰对“理学”发展的实质是一种对“理学”的“西哲化”和逻辑化,而不能算是真正立足于中国文化的慧根与慧命基础上的发展。 熊十力似乎是冯友兰的一面镜子,正好与冯友兰形成对照。熊十力的哲学概念常常含糊不清,比如“心物不二”,“体用不二”,等等,总之是个“一”。但他却是现当代真正传承中国学术文化生命的那个人。他的理论,建立的基础不是理性思辨,而是以灵性为基础的生命体验,是身证体悟。因此,他的哲学与他的生命是合二为一的,这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气质异常吻合。因此可以说,他既是“心学”的传承人,也是中国文化慧命的传承人。 回到陆九渊和朱熹的分歧。 由于他们的“理学”和“心学”所基于的心灵根基不同(理性和灵性),所以其体系中开拓出的宇宙观存在着根本的差异。这个宇宙观,即是在对“道”的体认基础上建立的关于“宇宙是什么”的基本看法。 为了便于理解什么是宇宙观的差异,现在隆重请上本节课的两位重量级助教:牛顿先生和爱因斯坦先生。请两位先生发言: 牛顿:宇宙嘛,像一架精密的仪器,事事物物都按照其内在的规律运行,其规律和运行方式与观察者是无关的。在这个宇宙中,人的角色只是一个观察者,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去认识宇宙运行的基本规律。最重要的那几条规律,我已经写在那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一书中了。 爱因斯坦:我认为宇宙是依赖于观察者的。像时间、空间、距离等这些宇宙基本特征的度量,其实都不是绝对的,而是依赖于观察者所在的参照系。绝对的,不依赖观察者的宇宙其实是不存在的。根据我提出的相对论理论,参照系变了,这些度量也会发生变化。 请二位退场。 牛顿和爱因斯坦对宇宙的理解的差异,可以帮助我们感性的理解不同的宇宙观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们知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宇宙观与牛顿的绝对时空宇宙观存在不同。但要说其差异,实在不能算很大,与陆、朱之间的差异不可同日而语。 先说一下朱熹先生的宇宙观。朱先生的宇宙,其实和牛顿先生眼中的宇宙有些类似(如果说二者存在不同的话,牛顿先生主要着眼于自然规律,朱熹先生主要着眼于人伦秩序)。他们都假定:我们所接触到的、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宇宙,是独*立于我们自身(观察者)的一种客观存在。支配这个宇宙的运行和演化过程的,是一套内在规律体系(理)。其规律无时、无处不在。宇宙中的事物也好,其秉承的规律也好,都是客观的,和我们自己能不能认识(心灵的作用)没有关系。心灵的作用,是尽量去了解和认识这些规律(格物致知)。 这段话好理解吗?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这和我们传统的MKS主义立场差不多,我们都很熟悉不是。 所以说,“理学”被冠上客观唯心主义的标签,多少是有些冤枉的。按照MKS主义对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划分,是基于物质与意识、思维与存在谁具有优先性。那“理”属于物质?还是意识?显然不属于“意识”,那属于物质吗?好像也不是,似乎那个“气”似乎比“理”更像是物质。那怎么归呢?很令人困惑。 实际上,宋儒们用的一些概念,如“理、心、性、气”,和西方哲学体系中概念是无法直接相通的。这与中国人与西方人思维方式的差异有关。顺便说一下,动辄就用“唯物”或“唯心”的标签去解释一种思想或理论体系,而不去理解其实质内容是一种偷懒的做法,我们要旗帜鲜明的予以反对。 可喜可贺,朱熹先生的宇宙观和我们没有太大差异,我们能理解和接受。 陆九渊的宇宙观 下面开始隆重介绍陆九渊先生的宇宙观。有人可能心里嘀咕,那陆先生的宇宙观,是不是很像爱因斯坦的宇宙观啊。回答是,不像。爱因斯坦的宇宙观,只是在牛顿宇宙观的基础上,往前迈了一小步:否认了宇宙中“时、空”的绝对性,而换之为“相对性”。其基于的一条基本假设是:光在任何参照系中的真空传播速度都是不变的。简单说,宇宙还是那个宇宙,只是宇宙中“时、空”特征,会随参照系的相对移动速度进行一些调整。 陆九渊先生的宇宙观,则是一种根本性的颠覆。他认为,我们所经验着的这个宇宙,其实是由我们的心灵建构生成的。当然,不是心灵随意生成的,也依赖一些规则(如因缘际会)。但是,心灵的作用,绝对是决定性的。佛经云:万法唯心造。陆九渊先生的宇宙观,与佛学的宇宙观,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们来追溯一下,为什么陆九渊会有这样的宇宙观呢。 话说陆先生才三、四岁的时候,就问他父亲“天地何所穷际”啊?他的父亲笑而不答。他于是自己深深思索起来,并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生三四岁,问其父天地何所穷际,父笑而不答。遂深思,至忘寝食。) 这段话的信息量很大,需要分析一下。首先,陆九渊才三四岁的时候,就提了这样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天地何以是无边无际啊?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在他的年龄能提这样的问题,才三四岁。他的父亲或许感到问题的奇特,或许是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笑而不答”。 最奇的是后面这句:“遂深思,至忘寝食。” 天哪,才三四岁的孩子,为了思考这个问题,竟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我们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个神童。后来的很多迹象也表明,这个神童是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注意,这些记录是来自宋史. 陆九渊传,不是路闻野史。应该有很强的可信性。 后来他思考出结果了吗?史书没有说明,倒是有以下一段话:他日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这句话应该是“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另一版本,表达的意思差不多。 从这段记载看,陆九渊先生的“心学”宇宙观的形成,可能并不是受佛经的影响。根据他本人的自述,他的“心学”思想其实是得悟于孟子。的确,在“孟子”中,有很多关于“心”的内容,如“尽心”,“求放心”,“心之善端”等。孔子很少谈“心”,而更多是说“事”。这是二圣之间的一个差异。 该如何理解陆先生的“心学”宇宙观呢?在这儿我不揣浅陋,试着为还在迷惑中的人做一下“开示”。 我们需要先准备一件工具。这个工具就是…..辩论必备,一招制敌,以不变应万变,百用不爽,神见神爱,佛见顔开,无往而不胜的…辩证法,即“矛盾的对立统一”。如果有人已经记不清楚,请先回去复习高中马哲教材。谢天谢地,我们都学过。顺便问一句,你当时弄懂了吗? 是的,要理解陆先生的“心学”宇宙观,我们暂且求助一下辩证法。但实际上,辩证法是为了帮助理解而已。真正弄懂陆先生的思想,需要精通佛法。只是,这个比较难。只好求其次了。 OK!有了辩证法这个必杀技,我总算有点底气开讲了。 先从一个概念入手:心物不二。 心物不二,是近代心学大师熊十力明确提出来的。但其中含摄的思想,在之前的心学前辈都无一例外的表达过,包括王阳明、陆九渊,及程颢。对,是程颢。我们前面一直说程朱理学,二程等等。其实,第一个真正的心学大师,不是陆九渊,而是程颢。这段公案,以后有机会再说,暂且不提。 心物不二是什么意思呢?简单说,心和物,其实是一个东西,而不是两个东西。错!用“东西”表达心、物是不准确的。换个说法,心和物,其实是一回事,而不是两回事。 举个例子,现在你面前放了一个苹果。心物不二的意思,就是说,苹果,和你的心,二者不是二,而是一。二者是合一的。 晕了没?还没的话,赠你“坚强”二字。 晕是正常的。因为“心物不二”,与我们固有的宇宙观(世界观)是格格不入的。当你真正弄明白,并深刻意识到这句话是正确的,表明你的旧的宇宙观已经土崩瓦解,进而确立一种新的世界观。这个很令人期待,不是吗? 再回到苹果。当年那个砸向牛顿的苹果,砸出一个经典物理学的世界观。希望这次对你也有用,能砸出一个“心学”的世界观。 现在注视你眼前的这个苹果,然后思考,它和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关系。 慢!需要先界定一下“心”的概念。首先,它不是你的心脏,必须的。其次,它与“你”的关系很密切。密切到什么程度呢?除了你的躯体,你的住房,你的存折等这些物质财富之外,剩下的基本都和你的“心”有关。 比如,你喜欢做好事不留名,别人就称你为“好心人”。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勇斗歹徒,别人称你有一颗“勇敢的心”。心,也就是心灵,是每个人在其生活、工作、聊天、娱乐中起主导作用的那个主角。 心灵和躯体是共生的,“你”指的是“身心合一”的那个你。在概念上或思维中,我们可以把躯体和心灵区分开。但现实中是没有办法分离的。这儿说的心灵不同于灵魂。有人认为,人死了,灵魂尚在,是说灵魂可以脱离躯体而独*立存在。心灵,则必须依托于躯体,而躯体正常运作则必须依托于心灵。心灵和躯体,类似一对矛盾,是“对立的统一”。 这种“身心合一”的状态就是生命存在的状态。当生命终止时,心灵就消失了,躯体也停止运作。如果把生命看作一盏燃着的灯,心就是那无形的火焰,躯体就是那有形的灯壳、油等。 心,和“我”有关。每个人都能体验到有一个“我”是存在的。这个“我”能感知环境,思考问题,提出计划,做出判断,进行行动。这个“我”,便是你的“心”。 笛卡尔曾有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他试图为其思考找到一个可靠的、不容易质疑的基础,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这个“我”。既然是“我”在思考,这个“我”的存在就不应该被质疑了。 同样,在我们清醒的时候,我们可以觉察到这个“我”的存在。否则,是谁正在阅读呈现在你面前的这些文字呢?这个“我”,其实就是你的“心”。 “心”在日常生活语境中的使用是如此广泛。例如,在表达个人情绪或情感体验(是心的一项功能)时,我们会说“开心”、“伤心”、“恶心”、“忠心”、“孝心”、“爱心”等;在表达态度时,会说“关心”、“用心”、“热心”、“分心”、“专心”、“细心”、“粗心”等;与意志有关的,如“衷心”、“违心”、“决心”等。总之,与“心”有关的词实在太多了,不一一列举。有心人可以在网上尝试搜一搜。 你现在明白你的“心”了吗? 这个“心”,是产生你的心理活动和意识的那个根本所在。心理活动,或内心活动的内容很丰富,不局限于意识。你的很多内心活动,自己都意识不到,被称为潜意识。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 意识只是整个心理活动的冰山一角。 这个“心”,并不是你的心理活动本身,而是产生你的心理活动和意识的那个根本所在。心理活动或内心活动的内容很丰富,不局限于意识。你的很多内心活动,自己都意识不到,被称为潜意识。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 意识只是整个心理活动的冰山一角。 从佛学的角度,你能体验到的那些心理活动,及意识内容,并不是你的“真心”,而是“妄心”。所谓的“真心”是产生各种“相”、心理活动和意识的那个背后的圆融无碍的妙明真如。在对心的内醒省察方面,“心学”远没有佛学走得那么远。所以我们就不去深究“真心”和“妄心”的差异了,感兴趣的,可以读读楞严经。 有了这个背景,我们再继续讨论,你的心和你眼前的苹果的关系。 你可能会说,我的心和这个苹果的关系,就是我的心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例如它的样子,大小,形状,甚至味道。除此之外,我的心是我的心,苹果是苹果,各不相涉。 OK,你还是朱熹先生的宇宙观。接着“开示”。 为了能看清你的心与眼前这个苹果的关系,我们不得已要借助于现代物理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知识,用尽量准确客观的科学语言,来描述一下当你看到眼前这个苹果时,这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 首先,在你的面前和周围,布满了空间密度不均衡的无数分子,or 原子或离子(其实,世界的本质可能并非基于基本粒子,这儿只是借助大家都能理解的概念以方便解释)。这些基本粒子,有的随机移动(气体分子的布朗运动),有的在特定的位置上振动(固体)。除了这些分子,在你的面前和周围的空间中,还弥漫和分布着数不清的各种无线电波,电磁破,射线等,以及传说中的暗物质,和暗能量。 你现在的注意力,集中在你面前的一个球状的大尺度粒子团组上(即苹果)。这个粒子团组和周围粒子的差异并不明显,而是弥漫的混合在一起。有些特殊的是,这个分子团组可以反射波长大约为760~492纳米的电磁波。这些电磁波,可以引起你的视网膜上的两类感光细胞的兴奋,一类叫视锥细胞,另一类叫视杆细胞。仔细观察的话,这些细胞还有进一步的区分,有的对波长更长一些的电磁波敏感,有的对波长短一些的电磁波敏感。 总之,这个大尺度粒子团组,通过其反射的电磁波在你的视网膜的投影,使得你的视网膜一定区域内的细胞开始活跃。这种活跃,首先传递给叫做双极细胞的一层细胞,然后传给神经节细胞…这样沿着视觉神经,通过多次转换,传递到大脑枕叶的一个区域。注意,在这个过程中,不是一种一对一接力的方式,而是一种聚合的方式,很多个神经元传递给同一个神经元的方式。这个大脑枕叶的区域,被称为初级视觉皮层,这个皮层的活跃,由进一步引起周围,及其他部分大脑的广泛区域的活动,包括颞叶、顶叶,额叶等。总之,是整个大脑都活跃起来。伴随这个过程,一个粉红色的苹果的图像就在你的脑海中形成了。 在上面这个过程中,我们没有提到“心灵”,而是用脑和神经代替了。实际上,脑和神经过程是 “心灵”进行工作和活动的物质基础,表述起来容易理解些。 结合上述苹果的例子,“心物不二”这个概念可以从以下几点来理解:1)“物”是“心”构建出来的,而不是自然存在的。2)“物”不能离开“心”单独存在, 3)“物”和“心”都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是对立统一的。 下面分别解释。 1)“物”是“心”构建出来的,而不是自然存在的。这个结论够猛。如果不能理解,没关系,这个弯需要慢慢转。 我们具体看一下,“心”在“物”的构建中,做了哪些事? 首先,是心灵对信息的选择。这个选择至少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有选择地觉察特定的信息。我们知道,就电磁波来说,只有很少的一小段电磁波,“心”可以感受到其存在,这就是可见光。其他广大范围内的电磁波,我们视而不见。借助于一些特殊的仪器,和理论计算,我们能推知其它波长的电磁波存在。但是,我们仍然无从得知,到底还有多少暗物质和暗能量,分布在我们眼前而我们却一无所知。也就是说,对于我们周围的世界或宇宙来说,只有相当小的一部分内容或特征可以被我们觉察。因此,我们所能觉察的信息内容和范围是极为有限的,而且是被高度框定的。第二层,在可觉察的范围内,将信息区分为知觉的对象和背景,并关注对象,忽略背景。比如说苹果,当注视苹果的时候,苹果就成为知觉的对象,而其他的刺激,都称为苹果的背景。这在心理学上,称为知觉的选择性。因此,“苹果”之所以能成为“苹果”,是心灵把苹果有关的信息作为对象,而把无关的信息当成背景。 其次,以选择的信息为基础,构建出苹果的表象。 我们通常以为,我们所看到的苹果的样子,就是苹果本来的样子。很遗憾,这是一种想当然的想法。这种想法,彻底抹去了心灵在形成苹果的样子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事实是:之所以苹果看上去是那个样子,是我们的心灵把它构建成那个样子。比如说,它的颜色,并不是苹果所固有,苹果作为外在的粒子团组(暂且这么说),只是反射不同频率或波长的电磁波而已。心灵根据其反射的电磁波的特点,为之涂抹上不同的颜色。 再比如苹果的轮廓,是心灵根据所感应到光的明暗分布在它和周围的环境之间进行了切分,并在边界处进行强化,才形成了我们感觉到的清晰的轮廓。(对此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查阅“马赫带”有关的知识) 实际上,我们眼中看到的五彩世界,都是我们的心灵对其所能感知的有限宇宙的生动描绘。这个描绘工作的唯一根据,就是能够进入眼睛,映射于视网膜的,波长在特定范围的电磁波分布。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心灵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如果离开“心”的构建,世界本来是什么样子?没人能回答。康德说,那个是“物自体”,只有上帝能知道。按照最新的物理学观念,或许是无数的,长度不同,振动频率不同的“弦”,混沌而弥漫的无边无*界的一团,谈不上有物,还是无物。所以,离开了“心”,“物”其实也消失了,消失在那混沌的一团中。 再次,“心”赋予“物”以意义。 任何一物,都有其意义,和他物的联系等。这些,也是心灵所赋予的。比如苹果,我们看到它,自然就知道它的名字叫苹果,可以吃,味道不错,是水果的一种,长在树上等等。这些,不是“物”本身所直接提供的,而是心灵赋予它的。 2)“物”不能离开“心”单独存在, 如果你已经明白了前面的内容,这句话其实可以不解释。什么?还得解释?好吧。 “物”之所以不能离开“心”单独存在,是因为离开了心灵,它无法定义它自己。就像一个苹果,心灵可以从一个看上去混沌无*界的分子或离子的时空分布中,切分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粒子团组,并赋予它苹果的意义。但是离开了心灵,它的独*立存在就失去了依据,而是和其他所有的粒子们搅成一团,分不出哪是苹果,哪是梨,哪是桌子了。 所以,“物”是心灵使用自己的慧眼,在一片混沌无*界的粒子分布中,区分出那特别的一簇,给它勾画出轮廓,着上颜色,赋予意义,从而成为一个“物”。脱离了心灵,物就不再是物,或无所谓物,又回到那一片混沌无*界的粒子分布中了。 3)“物”和“心”都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是对立统一的。 再次用上无敌制胜的法宝—辩证法。其实“心”和“物”是同一个认识过程的两个方面。“心”是其主体、“物”是其客体,二者是相互依存的。如同佛家讲的,二者是因缘和合,凡是“物”,必是外在的刺激,作用于“心”,于是形成“物”的形象,“物”的颜色,并使人觉知物的存在。当心灵离开,“物”之形象、颜色将不复存在,“物”随之消失,回到无边的混沌无*界的沉寂中。 理解了上述的“心”与“物”的辩证关系,就会比较容易明白关于王阳明的那段著名的“岩中花树”的公案。 《王阳明全集?卷三》: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还一个类似的例子:在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其他动物的山谷里,一颗大树倒下了。请问,倒地的瞬间,有声音发出吗? 经过了上面的分析,我们知道,当树倒下时,如果没有能够倾听声音的心灵存在,那只是振动罢了,而没有所谓的声音。 说到这儿,有个问题不能回避。“心学”里的讲的“心”,到底是个体的“心”呢,还是全体人类的“心”? 其实,这个“心”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既指个体时时在体验着的心,也指全体人类所共同拥有的心。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像“苹果”,树上挂着的那个是苹果,你手中拿着的这个也是苹果,集市上一筐筐装着的也是苹果。所以,不管是个体的“心”,还是全体的“心”,浑是一个“心”而已。 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代物理学、心理学、脑科学等知识一起用上,才勉强解释了心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心物不二。但是需要郑重说明的是,这个解释其实是比较牵强的。因为这个解释,已经假设了宇宙构成的基本粒子是真实存在的,并独*立于心灵的,因此只是在认识论上对“心”与“物”的辩证关系进行了阐释。而对心学来说,“心”与“物”的关系不局限在认识论的框架内,而是在本体论上,“心”与“物”就是合一的(对立统一)。 我们再重新审视一下,“道”、“理”、“心”、“物”之间的关系。 “道”在天就是天理,与理合一;进而天理流行,化生万物,从而与物合一。这一点上,“心学”与“理学”并无分歧。二者的分歧在于,“心学”同时认为,”道”也直通人心,与心合一。换言之,心与理,心与物,既同源,又合一。因此,在“心学”的宇宙观中,天与人,人与物,物与理,理与心,统统是合而为一(对立统一),浑然一体,都是“道”的大化流行。 有看官说了,你怎么知道,你描述的是陆九渊的“心学”宇宙观,而不是你妄自揣摩出来的,版权仅属于你本人的“宇宙观”呢?这个还真不好回答。这涉及到一个问题,我们如何才算是理解了别人的思想及观点? 我的体会是,理解别人的思想及观点,不单单是理解和记住了他的陈述,而是对他的描述,以及所陈述的思想及观点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洞察与彻悟。这样一种洞察和彻悟,不是绞尽脑汁的思考和推理,而是由衷地感觉其陈述的道理及思想不证自明,明明白白的显示在那里。读了作者的文字,你不由会心一笑:哦,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呀。其实作者要阐述的道理,已经明白白地存在你心中了,你需要的是一种印证而已。 当读陆九渊的文字时,我多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感觉。理解“心学”,单纯靠理性和思辨的力量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而是需要灵性与灵觉的逆向体认和证悟。当有了那种豁然开朗,一通百通的感觉,就会觉得“心学”提议的先发明和体认本心,的确是一个重大的枢纽所在。这种体认和证悟多与一种神秘的灵觉体验相联系,本身是极难用语言来表述的。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陆九渊曾有一句名言,“学苟知本,则六经皆我注脚”。这是一句多么豪迈的话啊,实在值得我们这些后生三思、再三思。这句话其实就是想说明,当一个人发掘和体认了“本心”,也就可以觉知“道”的本体,彻悟其中的道理,并提升心灵境界。这时就会发现,所有的经书,都是阐述“道”的一种方式而已。到那时再看经书,只是将觉知到的“道”的本体和经书中的陈述之间相互印证而已。经书所承载的思想,刹那间都明了于心,不曾有半点遮蔽。倘若道体不明,单凭经书中的描述摸索碰撞,如盲人摸象,难免会支离破碎,难见大体。这就是陆九渊为什么强调要先发明本心,再博览群书的缘故。现在有很多人是“心学”的粉丝,但也有不少人对“心学”多加驳斥和责难。这些人中很多是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给“心学”扣个“主观唯心主义”的帽子,在我看来,多数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心学”是怎么回事。 朱熹的文字,也比较好懂,容易领会。只是他的体系太庞大了(光朱子语类就一百多卷哦),天文地理,古经今书,恣意汪洋,无所不至,望之的确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难以尽知。而读楞严经时,则有不同的感觉。坦白说,开始部分还能勉强理解,到后面部分就很感到艰涩,觉得内心不够通透和了悟。因此,我对自己的判断是,我可以理解陆九渊和朱熹,但是还不能真正理解佛陀。 或许有看官说,看你前面对心物不二的分析,用到很多现代科学的知识,几百年前的陆九渊显然没有办法接触这些知识的。他怎么能会有这样的宇宙观呢? 其实,刚才也说了,使用现代科学知识来解释这个概念,也只是在大家能够理解的概念基础上阐述一个道理的方便法门。而洞悉其中的道理,却并不是通过现在科学知识就能完成的。实际上,依赖的是心灵的灵性和灵觉,通过一种逆觉体认本心的方式才能达到。前面提到,灵性与灵觉发达的人,或为大德高僧,或为稀世先贤。陆九渊正是这样的一个不世出的先贤。另外,在体认本心方面,佛学应该是走得最远。只是由于其博大精深,很多人不能真正理解(我暂且算如此)。实际上,差不多所有的“心学”大师,像程颢,陆九渊,王阳明,熊十力,梁漱溟,无不对佛学有精深的钻研,或者至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所以说,心学与佛学的关系,比它们看上去的关系还要密切。 总之,朱熹先生和陆九渊先生的宇宙观的关键差异是对“心”的地位和重要性的确认。对朱熹来说,宇宙是一个不依赖“人心”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理”是支配宇宙运行的那个形而上的最高原则,心之性也在理。对陆九渊来说,宇宙也好,“理”也好,和“心”既同源,又合一。的缘起。也就是,“宇宙”、“理”和“心”是合一的。 如果单考虑“心”与“理”的关系,对朱熹先生来说,“心”和“理”是二,是两分的。对陆九渊先生来说,“心”与“理”不是二,而是一。所以,他有下面一段话: “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陆九渊集) 总之,在朱熹的视野中看到了“分”。“理与“气”是分开的,“理”与“物”是分开的,“理”与“心”也是分开的,每一概念都有自己确切的规定。而在陆九渊的视野中看到了“合”。“理与“气”;“理”与“物”;“理”与“心”都是合一的。也就是说,朱熹看到了“对立”,陆九渊则在“对立”的基础上,又看到了“统一”。 那么,回到我最初的观点:为什么说,“理学”与“心学”不宜看作观点的不同,而应看成境界的不同? 前面提到,“理学”与“心学”分别主要基于心灵的两种不同的属性,理性和灵性。而对多数人来说,灵性的境界,相对来说更难达到。就朱熹和陆九渊二人来说,陆九渊能完全理解朱熹的观点和思想,并知道对方的问题所在。但朱熹不能够完全理解陆九渊。所以在鹅湖之辨中,陆九渊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完全占上风,是完胜。这种自信和底气,也不是没来由的。而朱熹这边,则一方面认为对方观点有过人之处,另一方面又指责对方不能听从别人的观点,吸纳别人的长处。而吕祖谦,大约也不能完全理解陆九渊,所以认为期过于偏狭,欠开阔耳。 另外,在我看来,“理学”宇宙是“心学”宇宙的一个近似模型,即隐去了“心”的创生前提后,展现出的那个宇宙。前面通过对心物不二这一思想,分析了“心”在宇宙建构中的作用。当把“心”的作用忽略不计,而把所经验着的宇宙看作是独*立于“心”而客观存在的宇宙,就变成了“理学”的宇宙观了。所以,理学的具体观点,如“理”和”物”,“理”和“气”的关系等,“心学”都能含摄其中。 为什么很多人的认识中,“理学”宇宙才是真实的?“心学”宇宙不可想象,甚至不可思议?因为“理学”宇宙符合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觉。 我们的感觉,是用来直接觉察外物的。就感觉过程而言,外物直达心灵,无法分辩哪些是外物的真实,哪些是心灵的建构。心灵就自然把所感受到的外物,直接归于外物本身。 我断言陆九渊的境界比朱熹的境界高,很容易让人认为,我是陆粉兼朱黑。其实不是。境界是思想的一个描述维度,但不是唯一的维度。另一个维度可以称作是功力,即所开拓出的思想体系的宏大、缜密及影响力。在这一维度上,朱熹先生实在是不世出的一座高峰。其功力之强,是其所有的对手,包括同时代的陆九渊及后世的王阳明都不能否认的。朱熹一生著述不断,辩论不断,勇猛精进,硕果累累。不管是学术思想的碰撞,还是个人生活交际范围,朱熹与其同时代的理学大师们都有广泛的接触和交往。他在系统承接和整合北宋理学大师们的学术思想的基础上,开出了一套结构谨严缜密的理学思想体系,并根本性地影响了后世的儒学及理学发展的走向。因此,从功力来说,朱熹作为自孔孟以后的一代鸿儒,实在是一座难以超越的高山。 另外,前面说朱熹先生的“理学”宇宙观与我们所秉承的MKS主义宇宙观比较接近,这是相对于“心学”宇宙观来说的。实际上,就“物”和“理”的关系来说,唯物主义是先看到“物”,而后才看到“理”。“理”只是“物”的一种属性或规律。但朱熹先生透过“物”而直接看到“理”,“物”只是从属于“理”的。因此,这种“唯理观”和“唯物观”还是有根本的不同。
0 \2 Q7 ]( E9 ?* z3 P' i+ G/ G
! q* x/ i/ K' r# [' X' W" S6 N
|